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审计师的浮生六记[第六记—中]

(3)我的黄金时代

(一)

我出生的那年是马年,那个月如果按照天干来排,属马月,我本身又姓马。上学的时候听说我国著名的人口学家马寅初先生号称“五马奇人”,何谓五马?乃是马年、马月、马日、马时,再加上姓马。我没那么大的福分,所以想当个三马非奇人也不错。

在起名字这个问题上,家祖体现了很不负责任的精神,他解放前毕业于法政学堂,写的一手漂亮的颜体字,却不肯费点心思给他孙子起一个不太难听的名字。那个名字叫什么就不说了,幸亏家父还有点独立思考的精神,坚持去掉了最难听的那个字,结果变成了我现在这个不尴不尬的名字。一个月之前,我办了一张中信银行的信用卡。那个销售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扯着脖子喊:“请问您是牛津先生吗?”小马:“。。。。。。”反应过来之后我只好说,我倒是挺向往牛津的,但也不用起这样一个名字吧,显得我那么的卓尔不群。

家父家母都是响应主席号召到边远山区插队的知识青年。遇到当地铁路招工就留了下来。我妈现在还常常爆一点我爸当年的猛料,话说他老人家当年是民兵连长兼公社革委会副主任,小小年纪却也留着神气的小胡子冒充成熟,按我妈的话来说,我爸每天的主业就是到处去开会。我揣摸他当时的感觉一定好极啦,所以左倾的思想常常占上风。具体表现是,常常严肃要求知识青年加强思想学习,好好改造,过年不要回家,要和乡亲们在一起;要是非想回家,那就沿着红军当年的足迹走回去,体会一下全国大好的革命形势;我听完了之后实在为他老人家捏一把汗,觉得他当年想了这么多遭人恨的馊主意,竟然还安然无恙,也算是个奇迹。我无法获知当时他手下的群众是不是都把牙咬得咯咯响,反正我妈一提起这段往事,常常把牙咬得咯咯响;我妈现在是太极拳的二级裁判员,所以还可以把牙咬得更响;

我76天的时候,我妈用一床小被子紧紧的包住了我,把我带上了开往山西的火车。这次列车一路颠簸,途经39个山洞,通往我的黄金时代。

(二)

现在来说说我童年所居住的地方。那是依山而建的几排平房,房子的后面是高大的土山,一条倾斜的大路连接这些房子和小小的火车站。房子里面住的都是火车站的家属,这里铁路系统的潜规则,乃是子承父业,无穷匮也。所以我爸妈的同事也同时会是亲密邻居。这里的人们纯朴善良,胆子很小但也很好客热情。作为此地为数不多的外地人,我爸我妈受到了规格很高的礼遇。

那个时候我家的房前种着很多蔬菜,其实每家的房前全都种着蔬菜。当时每家基本上都种了西红柿,到了收获的季节,小朋友们玩累了就跑到自家地里摘几个西红柿,由于不撒农药,往衣服上蹭一蹭就能吃。不像现在的西红柿,看上去粉嫩可爱,咬一口就后悔。无论买来什么蔬菜,都恨不能在水中泡上一天一夜,才有勇气入口。菜地的后面是一个鸡窝,我妈养了很多鸡,那些鸡每天都兢兢业业地下蛋,所以我妈很喜欢它们,我爸还因此每天早上可以吃一个新鲜的生鸡蛋。等我稍微长大了一点,那群鸡和我爸我妈的幸福日子就到了头。我不像其他野蛮的孩子一样整天把鸡撵得满天飞。而一般选择静静的趴在鸡窝边上观察它们下蛋。没料到那些鸡全都很害羞,觉得实在不好意思,后来就不太喜欢在我家的鸡窝里下蛋了。我把所有的鸡全都得罪了之后,我妈就再也无蛋可收了,我爸也再也无蛋可吃。这样的结果让我妈很悲愤,她收不到蛋,又不能像养宠物一样养着这群鸡,所以只好把它们一一杀掉。这正是我不杀伯仁,伯仁却因我而死。这件事情让我着实郁闷了一阵子。

我开蒙算比较早,家父一向重视启蒙教育,所以很早就开始教我认字。那时我的床头有一个牛皮纸做的小袋子,家父每天早上临上班前都会准备一张卡片,上面是一首唐诗,不认识的字标注着拼音,我今天的任务就是要把它背下来。我每天早上起床,迷迷糊糊的就会去摸这张小卡片,躺在床上先读两遍。当我看到这是一首五绝的时候,感觉会很兴奋,因为只有20个字;最怕的就是李杜,动不动就是上百字,我想这些人写了散文却要冒充诗人。对于这些诗歌家父讲解得不多,只是让我硬背下来。后来看到一天屠龙记中谢逊教导张无忌练拳,也是不加讲解,只让小孩子生生的把口诀背下来。后来长大了,里面的道理懂得了一些,记住那些诗句其实不重要,训练的其实是对汉语的感觉。我师王小波曾经说过,诗人出身的翻译家翻出的作品一般都不会太差,即是因为他们已经洞悉了汉语的韵律性,文章写得再散,也有韵律可循。好像王道乾老先生,还有穆旦先生。

向学之余,我也随伙伴四处游荡。我们院子后面是一座土山,家长吓唬我们说山上有野兽出没,不准我们上山。当然我最终还是上去看了看,实际情况很令人失望,整座山光秃秃的,除了土就是石头。我想没有哪种野兽愿意靠这两样东西活下去。既然没有危险,我们就宣布这座山归我们所有。但我们一不开山,二不采矿,只用来做游戏。当地的孩子下地早,体力也好,一个个又黑又瘦,跑起来简直就像是野人一般。我们整日呼啸山林,我只能很吃力的跟在最后面。有一次我们发现山后有一片当地村子里的苹果园,合计了一下就决定去抢劫,结果抢了一半就被人发现,几条大汉一边喊一边追。年轻的抢劫犯们全都慌了手脚,一哄而散,跑得简直比刘翔还快,幸亏当时我有个好朋友还算义气,没有把我丢下。不然我一定会当俘虏。作为胜利果实,抢回来的苹果又青又涩,只好丢掉。这样失败的行动无法起到警示作用,我们有一个阶段简直算是当地一害,在老乡的眼中可以与野猪、麻雀、蝗虫并列。每日里就是到老乡的地里开展采摘活动,无论采摘到什么,都要跑到山后挖一个坑将其烤熟,所以那一段后山经常炊烟袅袅。如果是玉米,烤完之后还好,但是如果偷来的是南瓜之类的蔬菜情况就会比较棘手,烤出来的味道可以让你刻骨铭心的记忆一辈子。

那时常和我厮混在一起的小朋友有一个叫二胖的,他倒是有个哥哥,但是好像也不叫大胖,也不知道他这样的排行从何而来,二胖性格温和,每天都挂着一条亮晶晶的鼻涕,动不动就令人心碎的哭。还有一个叫玉涛的,长了一个大脑门,有点像南天门那位老神仙的嫡传。玉涛小时候头发不好,他的护发方法就是吃完油条不洗手,直接往头发上面抹,一边抹一边很认真地向我解释这样的油对头发有好处,天幸我们那时候不常吃油条,不然很难想象我的头发会变成什么样子。后来我上了高中还专门回去看望了他们,玉涛当兵走了。二胖变得沉默寡言,见到我只是傻傻的笑。那个时候我就想起鲁迅先生笔下的闰土。我想,隔了这样悠长的岁月,我们就不认识彼此了。

(三)

现在可以谈谈我的父母我的黄金时代都干了些什么。

家父开始的时候在扳道房工作。这是一个现在已经很少见的工种,原来之前的轨道都不会自动变道,远处有火车开来的时候,家父要负责把信号灯挂到一根高高的杆子上,并且把轨道变换一下,说起来很高科技,实际是个力气活,就是把一个机关扳动一下。那时家父常常上夜班,我妈带了我每天步行沿着常常的轨道去给我爸送饭,我那个时候还没认识那些野孩子,还是一个很乖很温顺的小孩儿,看见家父进膳进得香,我还曾认真地向他表示,等将来我长大了,他变小了,他也需给我送饭。这个笑话流传很久,但是我现在发现我爸却是越变越小,常常气得我又好气又好笑,让我觉得这个老爷爷真是越长越小,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兑现诺言,给我送饭。

由于每天不能睡觉,家父只好找来各种各样的书解闷。看书需要动脑,扳道需要体力,我爸就这样过着内外兼修的诗意生活。

相对于我爸的温和,我妈有时显得不太够绅士派。那个时候他们两个都需要上夜班,只好把我寄放在当地一户农家中,那是一对老夫妇,对我简直好的像对他们的亲孙子。老爷爷手巧,喜欢给我做玩具,每次都让我爱不释手,还记得有一次他给我做了一只红缨枪,木头杆,簇新的红穗子还有明晃晃的枪头。那可真是一件艺术品。可惜我只玩了一个短暂的下午,黄昏的时候我妈来接我,我们漫步在乡间的小道上,这时悲剧发生了,我妈一脚踩在了我的红缨枪上,长枪马上变成了一只甩手镖—只剩了一个明晃晃的枪头。那可真是刻骨铭心的伤痛,我整整哭了一路。还有一次我妈把我一个人扔在家就去接车了,可怜的小孩学着电视上的情节千里去寻母,等千辛万苦的寻到了,我妈却杏眼圆睁,飞起一脚就把我踢翻在地,这样的侧踹简直比劈面腿的杀伤力还要大。后来我还专门就此事求证于家母,她听了很不好意思,只反驳说谁让我当时不懂事,她越忙我越添乱?我嗯了一声没说什么,心里悲愤地想天下还有这样当妈的。

那个时候我妈多是夜班,白天常常在家。所以我和我妈相处的时间远远长于我和我爸相处的时间,相处得时间那么长她就不太懂得珍惜,我闯一点祸就要被揍,真是没有办法。还记得有一个夏天的午后,我欣然出游,正走在半路就看到一位平时相熟的叔叔,也是我妈的同事。他看见我诡秘的一笑,和我说车站分西瓜呢,你还不抓紧时间去,不然可什么都没有了。我年小志高,当时就忧心忡忡地朝车站走去。大家看了觉得好玩,就把两个西瓜给我了。有两个平时老是逗我玩的叔叔一直跟在我后面,想看看我如何把这两个西瓜运输回家。我用的方法很简单,就是先把一个西瓜朝前滚,然后回身去推另外一个,如此循环往复,慢慢的也就推到家了。这样的做法令大人们觉得很神奇,纷纷夸我聪明,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。这是这件事情积极的一面,不太积极的一面就是,那两个西瓜经过长途跋涉,上面嵌满了小石头子和玻璃碴,看上去活像一个流星锤,让人不太敢了。我妈对着他们叹了一会气,只好全都扔掉。

我长到6岁的时候,考虑到我的前程问题,我爸我妈决定把我送回天津,和奶奶一起住。年轻的抢劫犯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全都哭了,他们都不明白,我为什么选择到另外一个陌生的城市去生活。对于此事,幼小的我也不能明白,因为我相信没有了他们没有了我爸我妈,我可能不再会快乐。不过慢慢的我开始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,那就是很多时候你的选择都是非常无可奈何的,大话西游里的齐天大圣那样的法力无边,也只能看着紫霞仙子越飞越远。既然那样无奈,还是学会默默接受吧。临走的时候我的小伙伴们特意跑到山上摘了很多酸枣相送,我知道它有多么的难摘,酸枣树全都长在山崖边难以触及的地方,枣树枝上长满了尖刺,稍微不小心,就会把胳膊和手划破,伤口会又痒又疼。我接过一书包的酸枣,心里体会到了从来没有过的难过。我想,眼前这些笑脸,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。

不久之后,我坐上了北上的火车,离开了这个我熟悉的地方。我望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树木,心里一阵真实的忧伤,那一刻我想我长大了。我离开土山,离开朋友,离开父母,离开难以割舍的生活,离开我的黄金时代,可能就是为了这一刻不情愿的长大。想到这里,我还是伤心的哭了。

载着我的火车,越开越快,让我离我的黄金年代越来越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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